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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隋宫行作者:杜若字数:22112更新时间 : 2013-08-29 08:04:36
    杨广放下我.替我捋了两鬓的头发起來.一面说:“真想不到.你有这样大的胆子.”

    我瞪了他.却又忍不住笑.“你装得那么像.我心里一急.还有什么顾忌.”

    杨广回头看看那马.过去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脖颈.道:“它的娘亲从我在晋州时就跟着我.我平定吴会也是骑着它.如今那一匹老了.换作了它.”

    我说:“将來它再生了孩子.还是跟着你.”

    杨广忍笑道:“它却是公的了.”

    我失笑.“好啊.你又捉弄我.”

    “这回是你自己钻的套子.可不赖我.”

    “不赖你赖哪个.”

    我凑过去.在他肩上轻敲了几下.

    夕阳远远地悬在天际.失却了白日的明耀和灼热.像颗硕大的鸡蛋黄.风里面掺杂着人声.可是那样遥远.我心里想着该回去了.然而贪恋这样的安静.又舍不得开口.

    杨广问:“阿婤.你在想什么.”

    我回头看看那马.随口道:“我在想.你年轻的时候.马一定骑得更好.”

    “那是自然.”杨广笑道.顿了顿.忽又问:“你想不想自己骑一圈.”

    我当然想.却又有点紧张.“我行吗.”

    杨广看了我的神情.大笑.“刚才的本事哪里去了.想也沒想就要一个人上马.现在有人护着你还要害怕.”

    我嘴硬地说:“哪里害怕.我骑给你看.”

    我也算学过几天骑马.过去认蹬.身子却怎样也撑不上去.杨广过來托了我一把.轻声安慰我:“放心.它是很听话的.”

    我带了缰绳.马果然一路小跑起來.也并不快.我起初紧张.渐渐放松起來.以前学的回到脑子里.也会夹一夹马腹.催它跑得快些.

    这回换杨广坐在草地里.仰脸微笑地看我.

    我策马绕着他骑.后來也敢放开一只手向他挥手.那马果然温顺又听话.

    我们玩了许久.西边的天色由橙黄而铜红.像将燃尽的炭火.远处的营地里.看得见一堆一堆的篝火.

    “回去吧.”杨广上了马.拨过马头.

    我忍不住叹口气.

    杨广笑说:“如果你喜欢.明天我们再出來.”

    我回头看看他.只能在暗暮中望见他一缕影子.“好自在的至尊真让侍卫们头疼.说不定此刻就有多少人在腹诽.”

    杨广道:“理他们的呢.我既是至尊.还要看他们的脸色.”

    我们边说边策马溜达回去.离营地近时.看见一队骑兵迎面过來.瞧服色便是御营侍卫.

    我笑起來.“看吧.抓我们的人來了.”

    杨广“哼”了声.道:“偏不让他们抓住.”忽然一拨马.向侧方冲去.

    我们这匹马脚力自是极快.我一路向后望着.果然那队人马无法追近.然而.一时也甩不掉.

    杨广跑得兴起.连连催马.

    我想着他也年纪不轻了.居然还这样淘气.忍不住大笑.

    忽然.马慢了下來.

    我诧异.“怎么了.”话刚问出口.已经明白了.原來前方又有一队人马出來.仍是御营骑兵.前后包抄.我们是在劫难逃的鱼儿.

    杨广索性停下來.等着他们过來.

    领队的人正是宇文述.他到近前.跳下马叩首.然后抬头看看我.我虽用斗篷遮了脸.但宇文述见过我好几次.自是认得.便又行一礼:“贵妃.”

    “宇文公.”杨广满不在乎地笑着.“怎么找到朕的.”

    宇文述站起來.也微笑道:“是内承奉说的.陛下在这里骑马.”

    杨广“嗯”了声.“这么兴师动众地來找朕.有事.”

    “内承奉说.皇后那里有事.正到处找陛下呢.内承奉快招架不住了.”

    杨广怔了下.也沒说什么.只点下头.便回大帐去.

    我听说是萧皇后找他.想必两口子有话说.便道自己先回帐去.但杨广却淡淡道:“那就绕远了.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先一起去大帐吧.”仍带了我一道走.

    萧皇后果然在大帐里候着.听见传报早出來迎接.

    杨广先跳下马.又将我抱下來.方转向萧皇后.

    萧皇后只平静地看看我们两人.我想事情的原委她一定知道了.心中倒略有些过意不去.老实向她行了礼.她也如常温言道声“免礼”.

    然后才告诉杨广:“东都來人了.”

    杨广一面往帐中走一面问:“什么事.”

    “阿玥生了.”

    广脚步顿一下.“是男是女.”

    “是位公主.”

    不是皇子.我愣一下.似觉得哪里不对劲.

    “哦.”

    杨广的语气沒有喜悦.也听不出失望.

    他换掉衣裳.命宫女拿了茶点來.这时候萧皇后才说起详情.原來萧玥生这孩子时难产.也十分不易.太医费尽了力气.总算保住母女平安.如今萧玥的身子十分虚弱.日日吃药.怕要落下病根來.

    萧皇后说这些话.倒有几分不忍.毕竟是她的娘家人.只要不与她为难.她自然要照拂.

    “至尊.我看阿玥性子也是要强.还是得安抚她一番才好.”

    杨广略想想.便道:“那么.升她为嫔便是.”

    这也算很不错了.萧皇后自然沒有异议.只又问:“封号呢.”

    “修容吧.”

    萧皇后向身后女官看看.示意她记下.接着又道:“我看那小公主只怕也是个有福的.不如至尊替她取个名字.”

    杨广随口说道:“阿玥老早就和我说过了.盼着孩子一生逢凶化吉.就叫吉儿好了.”

    轻轻脱口惊呼.

    杨广看我.“怎么.”

    我连忙掩饰.“沒什么.刚才骑马累了.腿抽了下.”

    他便命人送我回去歇息了.

    杨吉儿.我走在路上想着.杨吉儿.我一直以为是电视剧虚构出來的名字.难道那位杨妃.真的叫吉儿.

    历史总是让我看不清.有时看起來那样不同.有时又出奇地吻合.

    夜幕垂下來.早将一切笼罩.最后的霞光亦已隐去.嫔妃宫女们的帐营自是一片寂寂.沒有篝火.亦无巡逻的甲兵.只偶尔遇到几个宦官提了灯笼在走.然而.向远处望.景象却大不相同.我们所处本在坡地.远处篝火点点.连绵不绝.和天上的星子相映生辉.如满把的钻石洒了漫天漫地.极之奇瑰.

    五十万甲兵出塞.亘古之未有.

    这样的盛况.叫人沒有法子不目眩神迷.

    此刻.人人都称颂隋的富强.

    然而.若东都呱呱落地的吉儿真的是我知道的那个吉儿.那么要不了多少年.这一切的瑰丽.便会如肥皂泡般砰然破灭.

    因而眼前的一切.忽然都蒙上刺痛般的不真实.

    我知道.这几年我在回避那个问題.回避可能的明天.不.也许是注定的明天.

    我用一切办法让自己快乐.我让自己相信.和杨广在一起让我觉得幸福.这样就足够.日子就那么一天一天地过.其实只不过是自欺欺人.我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么淡定.我有很大的贪心.除了每个现在.我还贪心未來.恐惧一直都在那里.只不过我学会了让自己不去想起.我其实始终害怕.某一天当我醒來.这样的美梦已经结束.是的.当现在越幸福.压在未來的恐惧就会越深.

    这种恐惧深到足够击垮我.于是我选择回避.

    我在高坡上站很久很久.一直遥望着.

    宫女和宦官们站在我身后.他们一定无法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他们只能站着.看我.就像我站在这里.眺望未來已显形的命运.

    晚上安寝前.我问晴婉:“你觉得.命运能改变吗.”

    晴婉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贵妃这话我从來也沒想过.不过.我本來就不知道命运是什么.就算改变了.我也还是不知道.”

    忍不住笑.“你说得是极.”

    但.我知道命运是什么.

    很多年前.当我初到这个时代的时候.遇见先我而來到的云昭训.她和我一样.知道命运是什么.她说:“无论如何.我也要试试看.”

    此刻.我望向无尽的暗夜.扪心自问.我是否有和她一样的勇气.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认真地考虑起这个问題.我一向宿命.对历史莫名敬畏.这可能是因为.过去的一切都按照历史行走.尽管细节上也许有偏差.但大体上历史仍是无法解脱的魔咒.

    如果要解除这个魔咒……

    我试着沿这个思路想下去.

    杨广问我:“你这几日心里都在转些什么.看你时常心不在焉的.”

    我心里一动.试着和他谈:“阿摩.这些日子我听到外面好多闲话.”

    “说什么.”

    “早两月你将上柱国至都督.凡十一等.还有八郎、八尉诸名一体罢之.好多人心里只怕是不乐意.说你……”我故意停下來.

    他明显并不在意.但还是问:“说什么.”

    “说你是盗名皇帝.”

    杨广只在吃点心.闻言停了手.侧脸想了想.“喷”地笑道:“盗名皇帝.也亏他们想得出來.”

    我晓得他一向的性子.自做自主张.不大理睬别人说什么.寻常的话自是刺不到他痛处.便又说:“还有很难听的话.我都不敢说给你听”

    杨广笑道:“你想勾着我问你.我偏不问你.如何.”

    我伸手将点心盘子撤了.也笑道:“那你今日的晡食便到别处寻去罢.”

    “好好好.”杨广抬了抬手.做无奈状.“娘娘.请说.我洗耳恭听.”

    “有人说”我盯牢他.“你这么做是因为高祖皇帝从孤儿寡妇手里得位.所以忌惮从前的功臣.”

    杨广的神情沒有什么变化.

    果然.正如我早已猜到.这些话连我都听到了.他不会毫无觉察.他不理睬别人说什么.不等于放任.据我知道.他手中耳目构成的那张网.自他还是晋王的时代开始.就已几乎毫无疏漏.

    “阿婤.何必理会那些人.”还是老套的回答.

    我说:“因为那些人.也是大隋江山的一分子.你若要大隋江山稳固.便不能不理会那些人.况且那些人.本就是重中之重.”

    “阿婤.何以这样说.”

    他微笑着问.语气并不认真.我知道.他不过当作一场闲聊.

    然而.我却从未有的认真.我说:“我打个比方.也许不敬.为何你是至尊.别人便要信服你、听从你.”

    杨广淡淡道:“因为我有才.便是天下士人高选.论才我亦当为至尊.”

    我敢打赌.若有朝一日他真的毁了自己.害死他的必是这般自负.

    我反问:“既是如此.你是晋王时.为何大家便不是全都信服你.听从你.而要信服听从先帝呢.”

    杨广张了张嘴.我问出了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題.可是他却无言以对.他此刻的神情倒让我发笑.

    我换了个问題:“阿摩.你自己也说过.要令天下长治久安.便要让‘百姓安.夷狄靖’.可这不过区区的几个字.谁來说都是一样.做起來却是大不一样.阿摩.你的心里.觉得怎样才能做到呢.”

    杨广不由自主地由榻上坐正了身子.

    我很高兴.他终于肯认真地听我说了.我继续问道:“国家兴盛.天下太平.究竟要靠什么來保障呢.”

    “是”杨广本想回答.忽然又改了主意.换作提问:“你觉得呢.阿婤.”

    “礼法、制度.当然.还有人事.”

    杨广击案道:“着啊.你我想得全然一样.”语气里透出那种寻见知己的喜悦.

    忽然.他又盯着我上下打量片刻.扶了我的肩笑道:“阿婤阿婤.又要刮目相看你究竟要给我多少惊喜.”

    “我还沒说完呢.说完了你该说:阿婤阿婤.你究竟要给我多少气受.”

    杨广笑说:“怎会.阿婤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我点点头.“那好.我可要接着说了.”

    “只管说.”

    “你重礼法.重制度.所以你新修了礼仪、新修了大业律.你又新修了官制.你也重人事.所以你删减冗官.罢黜官员四年一次考绩晋升之法.颁令官员必有政绩才得以晋升.你又罢上柱国、罢八郎八尉.设散职.你想要的都是削弱这些人在朝中的影响.我说得对不对.”

    若说杨广此前还有三分玩笑.此刻却已十分郑重地颔首.称:“不错.”

    我的信心也强起來.

    想不到我在现代学过的粗浅知识终于可以开始派上用场.如果再往深处谈.我会告诉他.我认为长治久安之道.还必须保持礼法和制度的必要弹性.以使之能够根据需要作出及时的调整.但那是后话.眼下.我还得先说服他接受一件事.

    “阿摩.你一手新修礼法制度.一手给朝中官员换血”

    “换血.”

    我忍不住笑.这个字眼用得大约太现代了.“就是.嗯.假使一个人血脏了.若能有法子换一遍新鲜的.岂不是好.”

    “难为你想出这个词.好.接着说.”

    “可你想沒想过.这么做.会不会过了.你听我说完”我示意他先不要打断我.“好像一个人病了.你接二连三地灌猛药下去.想沒想过那人或者受不了.反倒害了他的性命.”

    杨广沉默.他静穆的神色显得他正在深思.

    这是我第一次和他谈论政事谈得这样深.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我第一次真正的“进谏”.杨广对我的感情.决定了他对我的话.不会像对别人那样排斥.我希望他能听进去一些.这样一切都会有个好的开始.

    无论怎样.我心里已满是兴奋了.

    “阿婤.你的意思我明白.”他终于开口.“但治国到底不比治病.你说‘或者会’.终归只是‘或者’.若真的有迹象、苗头.那么要拿來给我看.”

    “外面的怨言.”

    “那算什么.”杨广嗤之以鼻.“任何一丁点儿小动静.都会传出千奇百怪的话來.我都不明白.那些人的心思怎么都花在这些地方.”

    “有千奇百怪的话.是因为有千奇百怪的想法.阿摩.你到底听过多少种想法才做的决定呢.”

    “咦.你这话倒像张建平说出來的.”杨广笑着说.“我需要听那么多想法.一则我沒那个时间.二则各有各的一通道理.只怕听多了反倒沒主意了.”

    “你沒有听过别人如何想法.又怎么知道你是对的.”

    “观百姓.”杨广毫无迟疑.“百姓富足安康.我便是对的.”

    我温言道:“阿摩.你能看到所有的百姓吗.”

    “怎么不能.”杨广拉过我的手.“我可不是陈……”他大约想起了陈叔宝是我父亲.顿了顿.只说:“那些皇帝.整日窝在深宫里.不问庶务.我亲自观风巡省.便是为了亲眼看到百姓的生活.”

    “坐在观风行殿里看.”我讽刺了他一句.

    他侧过脑袋來.刮一下我的鼻子.道:“你还真是要呕我我难道沒有微服的时候.”

    “那才能看到多少地方.多少日子.”

    杨广淡淡地说:“照你的话.我还是不要去看的好.”

    好吧.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我不可能在半个时辰里改变历史.

    我笑.“怎会.当然是去看的好.”说着在他脸上吻一下.又往他嘴里塞一块点心.他无可奈何地看看我.到底又笑了.

    任重而道远.这是我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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