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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隋宫行作者:杜若字数:22628更新时间 : 2013-08-29 08:04:24
    ">所有的目光瞬息都朝我转了过来,又在瞬息都避了开去。

    只剩下一个人,他还看着我。

    我跪下来。我的这张嘴,在他面前放肆惯了。如果今天能逃过这一劫,最好一回去就把嘴缝起来。

    杨广冷冷地盯着我,“你想说什么?”

    我苦笑,到了这个地步,不说也不行。我说:“妾观兰陵公主神态有异,只怕她……她会……”

    杨广打断我,“你怕她会寻短见?”他冷冷地说。

    “是。”

    “就因为我不让她跟着柳述去岭南?”他带着讥诮的笑。

    “是。”

    杨广冷哼了一声。他不相信。我早该知道,他不愿相信,他一向固执得可怕。他厌恶柳述,迁怒兰陵公主。他在气头上,谁的话也听不进。我选择了一个很差的时机。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他问。

    “至尊若不肯信,妾多言又有何益?”

    杨广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猜,他一定在想该怎么发落我。片刻之后,他冷笑了一声,道:“你还是老样子,但朕已不是。”

    这何用他说?我道:“妾明白。”

    他重重地“嗯”了一声,拂袖而去。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一句话也没再对我说,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直接视我为空气。很好,正中下怀。

    熬到当晚,一天算是草草收场,我忙不迭地回去住处,准备先睡一觉再说。这活真不是人干的,可比当初在独孤皇后身边累得多。我要好好的休养生息,才能打足精神应付下一场战斗。

    刚甩脱两只鞋子,坐在榻上捏脚,有人敲门。

    是与我相熟的尚宫,因感了风寒闹头疼,求我替她明日当一天的值。我那些推脱的词实在出不了口,只得应下来。

    再见我,杨广当然没有那样吃惊。一早依旧去上朝,这回在大兴殿待到午膳后,才回来。朱华康跟在后面,托了装奏折的匣子。径直进了书房。

    正以为今日运气好,风平浪静的当口,兰陵公主府总管来报丧。

    一时间,我难以置信。

    竟是真的,而且这么快。

    兰陵公主吞金,一锭尚且不够,连吞了三锭。面容平和,无痛无恨,宛若生时。

    杨广得知消息,很久都待在书房里不出来。所有的人都被轰出来,朱华康在门外听了又听,急得团团转。晚膳让人送进去,旋即又原样退出来。任何人经过书房门口都蹑手蹑脚,恨不得立时变成猫。

    到我下值,杨广始终未从书房出来过。

    听说萧妃赶来,进书房劝慰,也一样无功而返。

    我隔日才又再见到他,看上去神色已恢复平静,但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小心翼翼,任何与“兰”、“陵”、“五”同音的字全不敢提起。

    乐平公主以兰陵是先帝后最宠爱的女儿为由,求追加丧仪,杨广不准,只给最普通的丧仪。但又准许总管按兰陵公主遗愿,携兰陵公主的一缕青丝和随身环佩,送去给已前往岭南的柳述。

    此事就此终结。但是有的时候,杨广在批答奏折的时候,会忽然停住发呆,眼里未尝没有悲哀。如今他只剩下一个守寡的姐姐,一个幽禁中的兄弟,和另外一个正在兴兵谋反的兄弟。

    天家的亲情,待尘埃落定才会浮上来,剩下的也不过是悲哀。其实,也不独天家,小老百姓家为了分家产争到反目为仇的,又何尝少数?或许人的天性如此,只不过天家的诱惑格外大。

    也就在此时,不安正如深秋的寒风般悄悄拂过大兴宫的角角落落。数日之前,蒲州失守的战报传到了大兴。

    杨广乍听到这个消息,一向沉稳的他,也不禁震了一震,泼出了手中的半盏茶。

    诸人都是会看脸色的,杨广的震惊即时传播到了每个人的心里,房中立刻一片死寂。

    我大概明白他的震惊何来,蒲州正在黄河之北,与大兴隔河相望。蒲州失守,意味着杨谅的大军随时可能渡河南下,攻打大兴。

    料想此刻的杨广,一定像是挨了一记闷棍。

    其实我是知道的,在继位之前,杨广手里没有兵!杨坚老迈却不糊涂,兵权始终在他自己的掌控之中。杨广自是不敢轻举妄动。这本是他致命的弱点。或许他在江南埋藏了实力,但路途遥远,根本解不了眼下之急。杨广刚刚继位,局势未平,更不能随心所于地调兵,可靠的不过十万人马,已陆续集结北上缠斗。如今的大兴,只有数千禁军而已。

    “召郭衍、宇文述。”静默之后,杨广开口。

    停了一停,“还有张衡。”

    三个人很快就到了。

    “丘和是怎么回事?竟能将蒲州这样轻易丢掉!”宇文述大发牢骚。

    我知道这个人,因为他的儿子是宇文化及,《隋唐演义》里的第二高手。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孔武有力。但听说,他也小有谋略。

    另外的两个人都在沉思。

    “丘和上了当。”杨广淡淡地说。

    听报信的人说,杨谅不过是选了数百精骑,换上女装,趁黄昏时分来到蒲州城下,谎称他们都是杨谅的宫人,欲返回大兴。守城的官兵稀里糊涂地居然就开了门,蒲州城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失守。

    “现在怪他也没有用。”他又说。

    再怪下去,归根结底是他自己用人不善,所以他扯开话题。那几个人都明白他的暗示,拧眉苦思对策。

    宇文述接着大声道:“若至尊能给臣五千精骑,臣愿为至尊夺回蒲州。”

    杨广看看他,道:“就是没有,才找你们商量。”瞧他的脸色,若宇文述不是他的亲信,他已勃然大怒。

    郭衍提出第一个有用的建议:“不妨用疑兵之计。”

    他没有具体解释,但杨广“嗯”了一声,大约是明白的。

    “朕也想到了。朕这个幼弟,羊质兽心,未必敢一举南下。”

    “其实至尊不必过分担忧。”宇文述又大声插话。

    “哦。为什么?”

    “北面还有代州的李景。”

    杨广猛地探出身子,目光炯炯地盯住他。

    “李景不会附和,只要有他牵制,叛军一时难以南下。”

    “但是,”张衡说,“李景兵力不足。”

    宇文述一哂,“那又如何?又不消他战上三年五载,只要一二月就行!”

    “然后呢?”张衡追问。

    “然后?”宇文述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趁这功夫打呗!”

    张衡略皱了皱眉,大约对他的武夫做派有些看不惯。

    郭衍徐徐道:“宇文公说得不错,只消李景牵制叛军,则叛军一时不会南下,但有一线空隙,即可先夺回蒲州。”

    宇文述道:“若至尊应允,可拨禁军给臣,臣在十天之内,必拿回蒲州!”

    张衡抗声道:“禁军怎可以离至尊左右?”

    宇文述哼了一声,“文人之见!”

    “宇文公——”

    “诶!”杨广抬下手,止住两人。

    “两位不必争,此事朕心中已有定数。杨素如今尚在行军途中,不妨命他先下蒲州,再一举北上,与李景南北呼应,攻下晋阳。”

    听说了杨素出马,两人方停止争执。

    郭衍沉吟了片刻,道:“那么,朔州一带——”

    “朕有数。”杨广淡然一笑。三个人见他如此,都不再异议。

    三人走后,杨广命人张了皇舆图在墙上,负手观看,沉思良久,一动不动的身影似化作泥塑般。日落西沉,光影自他的身侧一点点移过,终于,他下定决心。

    “召义臣。”

    杨义臣到来时,宫女们刚布好晚膳。

    “义臣,来,坐吧。”杨广指了自己身旁的位置给他。

    杨义臣叩拜如仪。

    杨广看牢他,“朕说过,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是朕的侄儿,不用如此多礼。”

    “要的,礼数不可废。”杨义臣站起来,憨厚地笑笑。

    他有一双极大的眼睛,因而稍带点儿女相。我每一触到他的眼睛,心就会不自禁地抽一下——尉迟汀兰长得很像她的这位堂兄。只是他们兄妹俩的父亲当年一个坚定地辅佐杨坚,另一个跳出来起兵抗拒,因而一个赐姓为杨,编入皇籍,被杨坚认为皇从孙,另一个则是宫中的婢女。

    这顿饭当然不好吃。

    杨广提到命他率军平朔州叛军,继而接应代州李景。杨义臣面露难色,没有立刻回答。

    “怎么?”杨广温和地点破,“还在计较史万岁之事?”

    “不……”杨义臣实在是性情醇厚的人,连说谎也不俐落。

    “那件事……朕心中有数。于你,于史万岁未尝没有亏欠之处,但史万岁当日忤逆先帝,你是亲眼看见的。他殊无臣子之节,罪无可恕,你也是明白的。”

    我暗暗叹口气,什么是避重就轻呢?这就是。当日杨素、史万岁、杨义臣三人一同出塞迎战突厥。杨素因为跟史万岁的过节,事后将史万岁、杨义臣所部的功劳抹了个一干二净,史万岁是火爆脾气,当然不服气,找杨素理论,被杨素挑得火气,索性去面见杨坚。杨坚彼时正为废太子一事痛心疾首,一怒之下竟将史万岁当庭杖毙。杨广轻飘飘几句话,一个字没说杨素的不是,只略提了替“亏欠”,依旧将事情推到了史万岁身上。

    “…义臣老实,只好答这一个字。

    杨广吩咐:“拿酒来。”

    宫女呈上酒盏酒壶。杨广瞥了一眼便道:“拿酒坛来。”

    酒坛上来,杨广亲手拍开泥封。

    “义臣,我也曾驻守并州,我也曾策马原上,彼时豪情,此刻尤在。如今国家有难,竖子成乱,我只恨这一身冠冕缚人,不得建节边境,征战四方!我与你虽非亲叔侄,但有叔侄之情,义臣,你便替我去这一趟!”

    他说至一半,杨义臣已挺起胸膛,目光炯炯,扬起那份少年将军的意气。待他话音刚落,杨义臣的“是”字已铿锵有力地落定。

    “来!”杨广将酒坛倾至口边,“咕咚咕咚”饮了两大口,递给杨义臣。

    杨义臣一抬手,酒“哗哗”地倾入口中,顷刻间竟印尽了。

    “英图不世,猛气无前。好!”杨广合掌大笑,“必定是马到成功了!”

    诚如所料,杨谅并未一鼓作气,渡河南下,而是驻守北岸。

    以我对他的印象,那就是一只绣花枕头。听说,他甚至不敢公然打出旗号来反对他的二哥,而只是说,杨素想要造反,他欲“清君侧”。

    杨广的麻烦,其实只在眼下,仓猝之间,他反倒不如杨谅筹备已久,兵强马壮。只要顶过最初的这一段日子,待各地可调集的兵马聚集,那么杨谅必败。

    甚至,也许还用不了那么久。

    听说杨素率五千轻骑突袭蒲州,叛军守将出城纳降,大兴危机一解,杨素旋即又率四万大军北上,直逼晋阳。

    这些日子,杨广的眼里只有晋阳,连萧妃那里都甚少去。

    我倒正好落个清静,不用时时愁着阎王找麻烦。

    或许,因为正值继位之初,千头万绪的事极多,又有一日数报的军情要处理,杨广看上去倒似勤政的劳模,每日里早起晚睡,不停地看折、见人、议事。甘露殿中枯燥得乏味,一无我曾想像的花团锦簇,蜂蝶缤纷。

     有时望着他灯下的身影,又不由得迷惑。只是瞬间,杨勇和阿云的身影漫过来,遮掩了视线中的一切。

    杨素势如破竹,杨义臣的仗并不顺手。毕竟他只得两万人,敌众我寡,且敌将极是勇猛,杨义臣部一时不能当。

    “至尊不该让杨义臣去。”张衡道,“他毕竟年轻。”

    杨广站在皇舆图前,背对着几个亲信朝臣,看不清他的脸色。

    郭衍道:“将才不在于年纪,昔日霍去病十八而胜匈奴,至尊当年,不也以弱冠之年平定吴会?”

    广点了下头,我能想像得出他脸上的微笑,“义臣不会负朕所望的。”

    他倒未必是因为郭衍山响的马屁,他只是对自己的眼光向来自负。

    我琢磨着,这一场大战,他这方或许有小败,但最终一定是赢的。若是以前,我一定会极坚定地告诉他:“你会赢的!”……若是以前。

    亲信们告退之后,杨广尤在皇舆图前看了许久,最终,似乎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满意地回过身来。

    “阿婤,煎茶来。”他随口道。

    我愣住。

    他也愣住。

    目光交缝,只是轻轻一碰,旋即分开。

    不动声色地回答。

    天晓得,我费了多少气力才能压抑住心里层层叠叠的波澜。林青,我对自己说,你可真够没用的,就这么几个字生生破了你的功。

    我煎好茶给他送进去,放在他案头。他又在看折,连头也不曾抬。

    我舒口气,还是让一切如常吧。

    可是那颗心硬是又跳了许久才静下来。

    翌日我下定决心去找萧妃,求她让我换一个差使。

    其实去时也未抱几分希望,结果也如我所料,让她滴水不漏地挡了回来。看起来,她是铁了心要将我和杨广绑在一处。

    我垂头丧气地走回来。朱华康看见我,立刻迎上来,“六娘,你哪里去了?至尊找你煎茶呢。”

    今日又不是我当值。我心里想。但至尊开了口,怎容得我说个“不”字?

    煮沸了水,想起昔年旧事,真恨不得再狠狠地加上几勺子茶末,结果,用力猛了,加多了盐,只得泼了重煎。

    待端了茶送去,朱华康已在埋怨:“怎么这么慢啊?”

    瞧瞧,休假日加班,还没好脸色可看。

    朱华康又说:“不是我催你,是至尊催过了。”

    我点一下头,将盘子往他手里一推,道:“你送吧。”转身便走。

    “哎……”朱华康似是想叫住我,只发了半声,终究没说什么。

    回去画了会儿画,心里烦躁,丢了笔,还练我的女红,如今锁个边还瞧得过去了。

    谁知缝了没几针,朱华康又打发一个小宫女来叫我。

    还没完了。我“腾”一下站起来,孔武有力地冲去甘露殿。见到朱华康,没来得及发作,让他满脸堆的笑给浇了回来。

    “六娘,知道你好容易歇一日……只刚才至尊喝茶,茶又凉了,至尊命再煎来。我只得叫别人先煎了送进去,果不然,至尊喝一口就皱眉,说:‘不是吩咐了,让陈六娘来煎?’六娘,你看这,我也没法子不是?”

    我叹口气。这就是俗话说的,伸手不打笑脸人。

    打从这日起,我好似就改了专司替杨广煎茶的差使。虽然坏处是我日日都要随侍,但好处是,我并不必立在他面前,只消煎了茶端去就可以。

    此时李子雄发幽州兵马三万下山东,杨广担心旧齐之地又起变故,叫来左领军将军长孙晟。

    初见此人,我也小小地激动了一回,毕竟他是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的父亲。不过眼下,他还是杨广的亲信。听说杨坚晏驾时,便是长孙晟奉命领军宿卫内衙。

    “但臣的儿子,正在叛军之地,臣的处境恐怕尴尬……”我奉茶时,刚好听见长孙晟说。

    “长孙公真是会多虑!”杨广轻笑出声,“你的忠诚,朕岂会不知道?山东是旧齐属地,相州更是旧齐都城所在,朕恐怕那里的人归化未久,当此变乱之时,易生变故。朕正因长孙公之公忠体国,断不会因父子之情害了大义,所以将此事交付。长孙公何必推脱?”

    “是!臣自当竭尽全力。”长孙晟叩首,退下。

    我将茶盏放在案头,也正欲退下,忽听杨广叫了一声:“六娘。”

    我顿下脚步,回过身,“妾在。”

    他一手按着太阳穴,似有几分疲倦,眼睛却炯炯地望着我。

    那种眼神,不同于从前的执着,更多带着几分探究,仿佛他正困惑于什么事情。

    我想,他也许是有话要问我,便一直垂手等候。

    然后过了许久,他终究什么也没问,只挥挥手道:“去吧。”

    我真是迷糊到极点,迈出房门,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却见他一手支在案几上,托着脸,合了双目,似已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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