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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传承之镜

小说:妾渡作者:十羚庭字数:7322更新时间 : 2025-12-13 09:19:06
    夜风带着深秋特有的萧瑟与寒意,如同无形的幽灵,穿过未曾关严的支摘窗隙,发出细微的呜咽,搅动着室内沉闷的空气,也撩拨着桌上那盏孤灯本就摇曳不定的火苗。烛光随之剧烈地晃动起来,在糊着白绢的墙壁上,投下扭曲变形、张牙舞爪的人影,仿佛无数蛰伏在暗处的鬼魅,正蠢蠢欲动,等待着择人而噬的时机。周绾君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又似一尊骤然失去了所有灵魂支撑的玉雕,僵直地站在原地,唯有胸腔内心脏失控般的狂跳,证明着她还活着。她的目光,如同被最坚韧的丝线死死牵引,牢牢地钉在冬梅高高举过头顶、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双手之间,那半片承载着太多秘密与重量的铜镜碎片上。那上面斑驳的、带着岁月沉淀的铜绿,那独特得仿佛命运刻意雕琢的、犬牙交错般的锯齿状断裂痕迹,无一不在向她贴身珍藏、视若性命的那另一半,发出无声而强烈的、宿命般的呼唤。

    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琥珀,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唯有冬梅那低低的、被她极力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啜泣声,如同受伤小兽的哀鸣,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一下下,敲击在周绾君紧绷欲断的神经上。她跪在冰冷坚硬、泛着幽光的金砖地面上,单薄的身躯在初冬的寒意中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如同风中秋叶,然而,那双捧着碎片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的手,却稳如磐石,仿佛那冰冷的铜片,是她此刻唯一的救赎,也是她必须完成的、以生命为代价的承诺与使命。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弹指一瞬。周绾君才仿佛从一个荒诞离奇、光怪陆离的漫长梦境中,被猛地拽回现实。她缓缓地、几乎是蹒跚地向前迈出了一小步,绣鞋踩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轻微到几乎不存在的摩擦声。她伸出那只因过度激动与紧张而微微颤抖、指尖冰凉的手,在空中迟疑地停顿了一瞬,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又一个精心编织的幻觉,终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决绝,轻轻地、小心翼翼地从冬梅那冰冷的手中,取过了那半片冰凉刺骨、却又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铜镜碎片。

    就在她的指尖与那铜镜碎片接触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血脉最深处、跨越了时空长河的剧烈悸动,如同被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熔岩,猛地顺着她的指尖,蛮横地窜入她的四肢百骸,最终狠狠撞击在她的心脏之上!那感觉如此强烈,让她眼前猛地一黑,气血翻涌,几乎要站立不稳,瘫软下去。她猛地深吸一口那带着寒意与泪水的咸湿空气,强迫自己几近涣散的理智重新凝聚,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死死抓住一块浮木。她转过身,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到那张雕刻着繁复花鸟纹路的梳妆台前,指尖微颤地拉开一个隐藏在雕花下的、极其隐秘的小抽屉,动作轻柔地,取出了被她用最柔软的、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素色丝绸,层层叠叠、小心翼翼包裹着的,属于她的那半片,承载着父亲最后气息与期望的铜镜。

    在昏黄跳跃、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烛光映照下,两片碎片边缘那幽暗的铜锈,似乎都泛起了某种奇异的光泽。她将两片碎片,如同捧着一碰即碎的梦境,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彼此靠近。那原本狰狞的、锯齿状的断裂边缘,此刻仿佛被无形而温柔的手牵引着,竟严丝合缝地、毫无滞涩地、完美地贴合在了一起!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响彻在她灵魂最深处、足以撼动某种古老契约的“咔哒”轻响之后,一面虽然边缘依旧残缺不全、布满了岁月沧桑的刻痕,却已然清晰地呈现出大半圆形轮廓的古朴铜镜,带着沉甸甸的重量,静静地、安然地躺在了她微微汗湿的掌心。

    镜面依旧朦胧模糊,如同蒙着一层永远无法拭去的薄雾,布满纵横交错的划痕,无法清晰映照出此刻她苍白而复杂的容颜。然而,就在两片碎片合二为一、仿佛完成了某种古老仪式的刹那,那原本光秃秃、毫不起眼的暗沉镜背,却骤然如同被注入了生命般,浮现出先前从未显现过的、流淌着微光的玄奥纹路!那是一个极其复杂、由灵动缥缈的流动云纹与某种难以辨识、却蕴含着奇异力量的古老符文交织环绕着的徽记,徽记的中心,赫然是一只闭目栖息、羽翼收拢,姿态看似安宁,却从头到尾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无与伦比的警惕与永恒守护意味的玄鸟。而在那玄鸟徽记的下方,两个古拙苍劲、笔力万钧、仿佛每一笔都凝聚着无数岁月与意志的篆字,如同从沉睡中苏醒,清晰地、不容置疑地显现出来——

    守镜人。

    周绾君的呼吸在这一刻骤然停滞,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守镜人?周家……世世代代,竟然是……守镜人?这三个字如同带着千钧重量,狠狠砸在她的认知之上,将她过往所有对家族、对自身能力的困惑,瞬间击得粉碎,又重组为一个更加庞大、更加沉重的真相。

    就在她心神剧震,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无法从这三个仿佛燃烧着幽暗火焰的字迹上移开之时,那掌心已然合二为一的铜镜,仿佛真的被这血脉的呼唤与使命的降临所激活,骤然变得温热起来!那温度并非灼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暖意,仿佛血脉在共鸣。紧接着,一股庞大、温和、如同浩瀚星空般深邃,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古老威严的意识洪流,如同沉睡了万古的巨龙骤然苏醒,猛地通过她与之紧密接触的掌心劳宫穴,汹涌地、势不可挡地灌入她的脑海深处!

    “嗡——!”

    一声只有她灵魂才能感知的、仿佛来自开天辟地之初、蕴含着无尽沧桑与法则之力的震鸣,在她意识的最核心处轰然炸响!眼前的一切景象——摇曳欲熄的烛火,跪地不起、泪痕未干的冬梅,华丽而压抑的房间陈设——都如同被投入狂暴漩涡的石子般,剧烈地扭曲、变形、模糊,最终彻底消散,被一片纯粹至极、无边无际的、温暖而柔和的白色光芒所取代。那光芒如同回归到生命最初的胚胎,温暖、安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扰与危险,唯有绝对的宁静与一种源自血脉本源的呼唤。

    在这片纯粹的光芒之海中,一个熟悉得让她瞬间泪流满面、却又带着一丝虚幻与透明感的身影,开始从光的最深处,缓缓地、由无数微小的光点汇聚、凝聚成形。

    青衫依旧磊落,仿佛还带着书房中淡淡的墨香;面容清癯,眉宇间却镌刻着难以磨灭的坚毅与一丝深藏眼底、无法化开的沉重忧虑;目光温和如昔,此刻却仿佛穿透了生与死的界限,直接落在她颤抖的灵魂之上——正是她的父亲,周明渊!

    “绾君……我苦命的孩子……”父亲的影像开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振动传入耳膜,而是如同最温柔的暖流,直接响彻、回荡在她的灵魂深处,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跨越了冰冷死亡界限的、深沉如海的慈爱,与一种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沉重,“当你终于看到这段跨越阴阳的留影,听到这些被封印在血脉传承之物中的话语时,想必……为父这无用的身躯,早已化作尘土,而你,我唯一的骨血,也已身不由己,被卷入这滔天的漩涡之中,亲眼见到了那平静水面之下,光怪陆离的狰狞真相,触碰到了那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周绾君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瞬间汹涌而出,沿着苍白的面颊无声地滑落,滴在她紧握着铜镜的手背上,冰凉一片。她想要放声呼喊,想要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光影构成的、朝思暮想的怀抱,却绝望地发现,自己在这片由父亲意志构筑的意识空间里,仅仅是一个被固定住的、无法动弹分毫的、悲伤的旁观者。

    “莫哭,我儿。眼泪洗不去苦难,唯有无畏的勇气,方能劈开荆棘。”父亲的影像仿佛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灵魂的每一丝悸动与悲恸,眼中流露出深切入骨的怜爱与痛惜,但那凝重的语气,却如同不断收紧的枷锁,愈发沉甸甸地压下来,“时间……不多了,这留影之力即将耗尽。孩子,静心,凝神,听为父说完。我周家先祖,绝非你所以为的、追逐锱铢之利的寻常商贾,而是自远古便传承而下、世代恪守誓言的‘守镜人’。我们的职责,便是以血肉之躯与不屈意志,守护这脆弱如琉璃的现实世界,与那万千扭曲、混乱、危险的镜像维度之间的、那一道摇摇欲坠的平衡界限。监视、防范,乃至在必要时,以雷霆手段,清除那些企图利用心镜之力,扭曲现实法则、撕裂空间壁垒、为祸人间秩序的邪恶存在。”

    他的影像微微抬起那略显透明的手,指尖仿佛蕴含着某种法则的力量,精准地指向那镜背上已然隐去、却深深烙印在周绾君意识中的玄鸟徽记:“此乃我周氏一族,以灵魂立誓,世代传承的守护之印。孩子,你需明白,你所拥有的心镜之力,并非诅咒,而是上天赐予我周家血脉的独特天赋,是与生俱来、无法推卸的责任。你与生俱来对镜像的感知,你与自身镜像那超越常理、却又奇迹般维持着微妙平衡的深度融合,皆是这份古老血脉在你身上苏醒的、最有力的证明。”

    周围的白色光芒开始如同流水般缓缓波动、流转,光芒中逐渐浮现出一些模糊却宏大的、象征着历史长河滚滚向前的破碎景象,有古老的祭坛,有扭曲的空间裂隙,有先辈与扭曲黑影搏杀的壮烈剪影。“而王家……”父亲的声音陡然变得冷峻如万载寒冰,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憎恶与警示,“他们祖上,曾是与守护平衡的周家并肩而立、备受尊崇的‘铸镜师’,一族之人,皆精通锻造、维系乃至修复各种连接虚实的神奇镜面与通道。然而,其某一代先祖利欲熏心,权欲熏天,不甘于仅仅作为‘守护者’与‘修复者’,妄图彻底掌控镜像维度,无止境地汲取其中蕴含的、近乎无限的力量,甚至……沟通、召唤彼界那些充满了混乱与毁灭欲望的古老邪灵,最终彻底走上歧路,背弃了最初的誓言与荣耀,导致真正的传承断绝,只余下一些残缺不全、却危险至极的禁忌知识,与……被那邪恶力量所污染、扭曲的稀薄血脉。”

    光芒再次收束,聚焦于父亲那凝重得仿佛承载了万古忧患的面容之上。“至于如今这位,看似雍容华贵、实则如同毒蛇盘踞的王家大夫人……”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情绪,混杂着怜悯、警惕与一丝无奈,“她的原名,早已被刻意抹去,无人知晓,亦无人敢提。她乃是王家上代家主,也就是如今王老爷的父亲,当年不惜耗费巨大代价,从西域一座早已被黄沙掩埋、充满了不祥传说的古国遗迹最深处,强行带回来的‘镜女’。她的身体,从被带回的那一刻起,便被王家先祖以邪恶古老的秘法,强行作为容器,封印了一个古老而强大、充满了无尽怨念与毁灭欲望的‘镜灵’——那绝非你所能想象的寻常镜像或残魂,而是源自镜像维度最黑暗深渊、代表着混乱与终结的古老邪物之一!”

    “她,既是那恐怖镜灵赖以存在于现实的宿主,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灵魂被侵蚀、撕扯的非人痛苦,同时,她自身的存在,也成为了囚禁那镜灵、阻止其完全降临现实的、最后一道脆弱的牢笼。王家历代家主,皆妄图通过操控她,来间接操控、利用那镜灵毁天灭地的力量,以满足他们永无止境的野心。然而,孩子,你需谨记,此等古老镜灵,岂是易与之辈?岂是凡人所能轻易掌控?如今,随着王家血脉的日益稀薄与那邪恶秘法的逐渐失效,当年的封印已然松动,出现了无数细微的裂痕,那镜灵的力量正日益侵蚀、吞噬着她本已微弱的神智,即将……挣脱束缚,反客为主!一旦让它彻底占据主导,完全挣脱这具躯壳的牢笼,降临到我们所在的现实世界,必将……山河变色,生灵涂炭,万物凋零!”

    周绾君听得心神摇曳,仿佛置身于一场席卷天地的风暴中心,原来所有的诡异,所有的恐惧,其背后隐藏的真相,竟是如此骇人听闻!大夫人那非人的行为,那冰冷妖异、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那看似掌控一切实则身不由己的姿态,皆源于此!她,从某种意义上说,既是制造了无数悲剧的加害者,又何尝不是一个被命运玩弄、被家族利用、承受着无尽痛苦的可悲受害者与囚徒?

    “绾君,阻止它!不惜一切代价!”父亲的影像语气变得无比急切、严肃,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决绝,“必须抢在那镜灵彻底挣脱封印、降临现实之前,找到并稳固王家庄园之下,那座影宅的‘根基’,加固那道隔绝虚实、守护现实的最后屏障!王家的影宅根基,绝非寻常风水意义上的地脉节点,而是其走上歧路的初代铸镜师留下的、蕴含着最初‘镜’之法则与本源力量的——‘本源之镜’!它就藏在这座庞大、阴森的王府之中,一个谁也想不到的、被层层伪装与遗忘所掩盖的地方……”

    父亲的影像开始变得有些闪烁不定,边缘开始模糊,仿佛维持他存在的力量正在急速流逝,如同风中残烛。“记住……平衡……重于一切……守护……是刻入灵魂的使命……”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虚弱,却依旧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如山岳般沉重的托付,“这份跨越了无数代人的使命,周家血脉中流淌的责任,为父……如今,便正式交予你了。我的孩子,你注定不凡,你所拥有的力量,是黑暗席卷之前,那唯一的、微弱却坚韧的……希望所在……”

    就在那光影构成的影像即将如同泡影般彻底消散于纯白光芒之中的刹那,父亲周明渊那张清癯而温和的脸上,猛地浮现出一抹极其深切的、甚至是带着某种极致恐惧的焦急与担忧,他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量,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微弱得如同耳语,却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入周绾君毫无防备的心底:

    “…小心……务必……万分小心……那‘镜灵’……它最可怕之处……并非其毁天灭地的力量……而是……它拥有……模仿……变化……幻化成……任何人的模样……声音……气息……记忆的碎片……乃至……灵魂波动的细微涟漪……都……可以……模仿得……一般无二……毫无破绽……”

    影像剧烈地扭曲、波动起来,如同水中的倒影被巨石砸碎,父亲的声音变得气若游丝,却依旧挣扎着,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吐出那最后几个、蕴含着无尽恐怖的字眼:

    “…包括……你身边……那些你视为……最……亲近的……信任的……”

    话音未落,那无边无际的、温暖的白色光芒,如同退潮般,毫无留恋地、迅速地消散褪去。父亲的影像,连同那最后的警示,彻底湮灭于无形的黑暗之中。那庞大而古老的意识洪流也瞬间抽离,周绾君只觉得脑海中一阵难以忍受的、如同被千万根钢针穿刺的尖锐剧痛袭来,眼前彻底一黑,耳中嗡鸣不止,身体不受控制地晃动,差点直接晕厥瘫软在地。

    她猛地弯下腰,双手撑住冰冷的梳妆台边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从溺水的深渊中被强行拖回岸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楚。掌心那面已然合二为一的铜镜,那片刻前的温热正在迅速褪去,恢复成原本的、死寂的冰冷。镜背上那惊鸿一现的玄鸟徽记与“守镜人”三个沉重的篆字,也如同完成了使命,渐渐隐去光芒,重新变得暗淡无光,仿佛刚才那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耗尽心神的幻梦。

    然而,父亲最后那断断续续、充满了极致惊惧与警示的话语,却如同带着最恶毒诅咒的烙印,深深地、永久地刻在了她的灵魂最深处,每一个字,都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镜灵……能模仿任何人……模仿得毫无破绽……包括最亲近的……最信任的……

    最亲近的……最信任的……

    她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残留的茫然与巨大的恐惧,看向依旧跪在冰冷地面上、泪眼朦胧、脸上写满了担忧与不安、怔怔望着她的冬梅。冬梅……她刚刚才以最决绝的姿态,交付了最大的秘密和近乎全部的信任……可是……父亲那最后的警告,如同悬顶的利剑……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轻缓的、带着刻意放柔的推门声,毫无征兆地响起,打破了房间内那死寂而紧绷的气氛。

    一道纤细柔美、穿着淡雅如雨后初荷般的藕荷色绣缠枝玉兰衣裙的身影,端着一个精致的红漆描金牡丹纹托盘,迈着轻盈得几乎听不到声音的步子,如同画中仙子般,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托盘之上,一只定窑白瓷小碗正冒着袅袅的热气,里面是熬得糯软粘稠、散发着淡淡甜香的红枣莲子羹,旁边还配着几样做得极其精巧、令人食指大动的点心。

    来人身姿婀娜曼妙,眉目温婉如水,脸上带着她一贯的、如同江南三月朦胧烟雨般柔和而疏离的笑意,正是平日里对周绾君这位失怙的侄女颇为关照、性情看似最是淡泊宁静、与世无争的四姨太——周婉清。

    她步履轻盈地走到近前,将手中托盘轻轻放在房间中央的黄花梨木圆桌上,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依旧跪在地上、形容狼狈的冬梅,那双总是含着淡淡水雾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转瞬即逝的讶异,却并未多言询问,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她转而看向脸色苍白如纸、额角与鼻尖都沁着细密冷汗、眼神中还残留着未散惊骇与巨大混乱的周绾君,语气温柔得几乎能滴出蜜水来,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关怀:

    “绾君,这么晚了,怎的还没歇下?瞧你这小脸,白得吓人,一丝血色也无,定是又独自胡思乱想,未曾好好用晚膳吧?姨娘瞧着心疼,特意去小厨房,亲手给你守着火,炖了这碗安神补气的羹汤,快别愣着了,趁热喝了,暖暖身子,也好安安神,莫要再耗费心神了。”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悦耳;她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无害;她眼底那份看似真切的担忧与关怀,一如既往的看不出丝毫破绽,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位关心晚辈身体、不涉任何纷争的、善良而温柔的长辈。

    然而,周绾君看着她,看着这张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轮廓的、带着江南水乡般柔美韵致的脸庞,听着这温和得如同春日暖阳、能抚平一切焦躁的嗓音,一股前所未有的、比面对那冰冷妖异的大夫人时更加刺骨、更加令人绝望的寒意,却如同无数来自九幽地狱的、冰冷而粘稠的触手,瞬间从她的尾椎骨沿着脊柱疯狂窜起,密密麻麻地、死死地缠绕住了她的全身,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父亲那最后的、用尽生命发出的警告,如同丧钟般在她脑海中疯狂地、反复地撞击、回荡——

    “…它能……模仿……变化……成……任何人的模样……包括……你身边……最……亲近的……”

    眼前的四姨太周婉清,那温柔得无懈可击的笑意,那关切得恰到好处的眼神,在这一刻,落在周绾君因极度恐惧而骤然收缩的瞳孔中,却仿佛瞬间化作了无边深渊之下,那最邪恶的镜灵咧开的、充满了无尽嘲弄与冰冷恶意的、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

    她……是真的那位性情淡泊、与世无争的四姨太周婉清?

    还是……那恐怖镜灵模仿变化的……第一个……被她视为“最亲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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